数字化和管理哲学 | 中国企业为什么用不好ERP却信中台和阿米巴?
ERP是企业管理的数字化工具之集大成者,从80年代末出现,直到今天,ERP仍然是欧美企业管理的核心系统,然而,中国企业管理界最近这些年却在不断地否定ERP——有些说ERP是欧美企业产物不适合中国国情,有些说ERP已经过时了,代之以“中台、微服务、业务能力、赋能”等等时髦数字化名词。
ERP基于什么样的管理思想呢?一般认为ERP是业务流程管理思想的数字化形式,这是从它跨职能信息集成的角度来说的,如果从更本源的管理思想,我认为ERP是科学管理(scientific management)的数字化形式,基于欧美在工业化时代后期出现的运营管理(operations management)科学化发展趋势,致力于提升企业的生产力。
从管理哲学上来看,和欧美企业相比,中国企业的确更加关注通过改善企业内部的生产关系,而非提升生产力,来取得企业经营的高绩效。管理哲学的中西差别,跟中西现代企业形成的历史背景有关。
生产关系是指人们在物质资料的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,是生产方式的社会形式,包括: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形式、人们在生产中的地位和相互关系、产品分配的形式等。
西方现代企业管理出现是在19世纪末的工业革命后,一方面殖民开拓、现代工业技术和资本盈余,推动了生产力大发展,另一方面资方和劳方对利益分配方案各执己见,都认为自己吃亏了,造成劳资关系紧张,降低了生产力进一步提升。
这时候出现的现代科学管理之父:弗雷德里克·温斯洛·泰勒,可以说也是数字化管理之父,更是当之无愧的管理咨询之父——所有管理咨询顾问都该把他当行业祖师爷供起来。
泰勒生于一个富裕的律师家庭,这位学霸在中学就是美国最顶级的私立高中Phillips Exeter Academy(这个中学有多顶级呢,打个比方,等于北京的人大附中或者上海的上海中学)的班长,毕业后进入了哈佛大学,随后因病休学进入了工厂,从工人做到总工程师,直到厂长、总经理,37岁开始成为科学管理学学者,专职从事管理咨询工作,后来当选为美国机械工程师协会主席,获得宾夕法尼亚大学名誉科学博士学位,并且到哈佛讲授科学管理课程直到去世。
“搬运生铁试验” 、“铁锹试验”是泰勒形成其科学管理理论的著名试验。在搬运生铁试验中,泰勒论证了科学地选拔工人、并且施以正确的激励方式。
在铲运煤的工作上,泰勒发现了提升工作效率、达成劳资双方共同认可的双赢分配规则的规律——其一、标准化的作业量:当工人的铁锹每铲下去铲起21磅时,每天完成的铲运量最大。其二、配备标准工具:即与铲运物匹配的标准铁锹,铲煤用煤铲,铲矿石用矿石铲,在此之前,工人自己选择并保管自己的铁锹,大小不一,泰勒改由工厂提供8~10种不同的铁锹,每种铁锹只适合铲运特定的物料。其三、标准化作业动作:工人如何有效地使用其力气把铁锹插入物料堆体中;如何清理物料堆的边缘部分;以特定的水平距离和高度把物料抛送出去……
科学管理不仅是作业改进,泰勒把工人分成班组进行管理。根据标准作业量、工作目标和工作条件,合理地分配各工段的人数。设定工作目标,根据工作能力和工作成效付酬;将管理者和工人分开,由管理者来分配任务,记录工作量,培训、辅导、帮助工人提升技能和产出,而不是简单地因为工人没有达到目标就将其开除——这就是现代意义的“经理人”的产生。此外,泰勒还研究了影响工人努力工作动机的因素。
泰勒方法的结果使得工厂在产能不变的前提下,工人人数下降3倍,日薪提升60%。泰勒的科学管理是二十世纪主流企业管理理念及实务,包括工业工程、全面质量管理、X-Y激励理论、精益、六西格玛、供应链管理等等的源头。
SAP ERP是企业管理软件的集大成者,在这个软件里,可以看到从各种维度和颗粒度,将企业的产品(物料)、作业(活动)、组织(人员)和价格(成本)等管理对象进行标准化、结构化的努力,例如光是描述作业,在SAP系统里就有task、operation,sub-operation,activity,movement,order,WBS等等概念。大多数中国企业用不好SAP,就是因为企业运营的标准化程度、颗粒细度、考量维度,远远没有达到软件设计的要求。
我大学的专业就叫“管理科学”或者“科学管理”,虽然进大学上的第一门课的第一堂课上就学了“泰勒制”,实话说很多年间对泰勒的思想都没融会贯通。十年前,当我进到人力资源管理咨询领域,接触到了面向付薪设计的“职位评估”方法,才将运营管理、人力资源管理、成本管理等企业管理不同领域的实践一下子全打通了,顿有醍醐灌顶之感——领悟到了泰勒制在实践中的全面应用——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。
中国没有经过大规模的工业革命,在工业化进程中也没有出现泰勒这样具有深厚实践经验的理论家——实际上,泰勒的研究长期受到当时美国最大工业资本家的资助。不过,中国社会现代化仍然具有里程碑式的事件,对于中国企业家的管理哲学具有无可比拟的深远影响,这就是拉开改革开放帷幕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。
1978年从人民公社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,把土地产权分为所有权和经营权,这就是中国社会生产关系的革命。所有权仍归集体所有,经营权则由集体经济组织按户均分包给农户自主经营,集体经济组织负责承包合同履行的监督,公共设施的统一安排、使用和调度,土地调整和分配,从而形成一套有统有分、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。
请注意这里使用的“经营”这个词,今天在中国企业界广为流行“经营重于管理”这样的妙论,源头就在于“家庭联产责任制”在企业家心中种下的种子。
“家庭联产责任制”分为两种形式:(1)包干到户。各承包户向国家交纳农业税,交售合同定购产品以及向集体上交公积金、公益金等公共提留;其余产品全部归农民自己所有。(2)包产到户。实行定产量、定投资、定工分,超产归自己,减产赔偿。在实践中,绝大部分中国农村采用的是包干到户的所谓“大包干”形式,不设目标,没有定额。前者强调“经营”,后者还带些“管理”的特性,这也是“经营大于管理”的写照。
如果我说“用做农业的方法来做工业”是中国企业管理的特质,可能会有读者不同意,但是过去三十年茁壮成长的、以制造业为重点的中国经济,在企业管理上的确带有深刻的“凤凰男”烙印——奋发图强,吃苦耐劳,不讲细节精致,不讲人性关怀,前程远大而又有些微的家暴倾向。
这就是为啥“中式阿米巴”不仅在中小民企大行其道,就连大型民企和国有企业领导,也对这种变造了这个怪异的日本管理学名词、实质就是经营承包责任制的管理模式趋之若鹜的原因。
互联网的平台经济是中国四十年来生产关系的第二次革命,“所有权”焦点从农耕社会最重要的资源——土地,变成了数字化社会最重要的资源——眼(liu)球(liang)和数据。实质也是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,平台拥有所有权,商家拥有经营权并向平台所有者纳贡。这种新形态的生产关系,使得经营承包责任制被赋予了数字化的新形式。
某前些年鼓吹“经营大于管理”、“激活组织”的国内某著名管理学家,最近两年突然华丽转身大谈特谈数字化转型,TA将中国企业的数字化转型提炼为“开放和连接”,尽管对其思想深度不以为然,我还是非常佩服这位管理学家的洞察力,准确掌握了中国企业家的“痒点”,一搔一个准。
某家中国大型企业以管理创新而闻名,很早就提出了极致化的划小经营责任单元思想,最近这些年更是擎起了“自组织”、“平台赋能”的大旗,前段时间跟几位研究企业管理的朋友聊起来,我提出一个命题:这家企业的管理究竟算是先进还是落后?
虽然该企业老板善于创造名词,也拥有一批拥趸,和同行竞争对手相比,该企业的经营业绩并无特别出超之处,其企业文化和员工体验在社会上有颇多争议,而同行竞争对手倒是中规中矩地实施了欧美企业运营的通行实践。
作者: 陈果George